AI云

贷人/湖女/竞人

【铭镌初烨】沅水谣



上一棒:@清酒 

下一棒:@W季爻 


虽然背景是宋末但是he


有参考历史,部分情节有具体历史对应


建议配合bgm《沅水谣》食用



建元十三年的冬天,比想象中的要更冷些。

山色水光之间仍是一派绝美印象,只是临近幽谷,远在深山,甚少有人造访。

湖面尚未结冰,岸边仍有摆渡的船舶,船上的篷顶都已有些糟孔,看来是有些年头了。风吹在船身上一阵飘荡,连带着红色的炉火也是一阵摇晃。

一双手提起了火上的水壶,又往里添了两块炭。

南方的冬天少有雪。

天大寒,欲成冰而未可得。

 

那双手提起烧热的水往杯里斟了斟,茶叶在杯盏表面浮开一层白沫,茶叶舒卷,展成一片一片。

风声踏着铃铛声送入耳畔,他原本想着会是哪家的人打此经过,却听得那声音愈来愈近,终于是一个听来有些沧桑的声音传来,

“船家,渡湖吗?”

马佳愣了愣,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渡?或是不渡?

还是...

见?或者不见?

外面又传了几句来,

“若是不想见我,便不见就是,你一向说话直,怎么如今竟也学会了磨磨唧唧那一套。

快过年了,今年分了些好东西...你先别骂,我晓得你不会受,我把那些东西送给了各部长官,得他答应去北方寻了些物件回来,也算是过年了给你添添喜气。”

船尾传来一阵轻颤,有重物落板面的声音。

“东西放在这儿了,你既不愿见我,那我也不多做打扰,佳哥...先告辞了。”

那声音终于是带了那么点鼻音,马佳闭上眼,心头几番不忍滚过。

他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,想必现在该是带了红罢。

他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。

“既来了,便进来说两句吧,倒也不必这么急着走。”

那脚步声立时顿住,马佳起身扬了帘子去看,眼前的一张脸犹是分别时容貌。

蔡程昱果然一副颓丧样子,只是看见他立时眼里就有了光,扯出来的笑也已是明媚动人。

明媚依旧,人非故人。

马佳瞥了一眼脚下的东西,面上一派冷硬样子。

“下次再来,也不必再带什么东西了,我这儿舟小屋破,也盛不下这么些个东西。”

“是,记得了。”

“哪次说你不是记得了?哪次你又听过?”

“嘿嘿”

马佳一身麻衣叫寒风勾出清瘦身形,目光却仍如炬火,蔡程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笑着抖了抖披风解下来,挂在臂弯里,脸叫湖风吹得发红。

他犹豫着上前两步,把披风往他怀里递,

“原也是你赠我的披风,占了这许多年,还你。”

马佳拒不接过。

“我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,哪儿有收回来的道理?这里风大,快披严实。”

蔡程昱的动作僵了一僵,把披风又收回来草草披在身上,“也是,你怎么肯收我的东西。”

马佳眼神有些飘忽,“今日来好容易见上这一面,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讲的吗?”

蔡程昱攥着领口的衣料,看来甚是平静。

他说:“有的。”

“你瘦了。”

马佳的拳头一下子攥的死紧。

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,那眼神早已不复最初纯净,尽是杂芜的心绪,但包裹的还是一颗炙热的心。

那里面全是他。

他知,却假装不知。

时到今日,他再无法去对面前这个人动情。

他们之间,划下了一条国破家亡的沟。

 

蔡程昱最后还是没有进船同他聊上片刻,所留的也仅还有一句“惟愿君珍重,待此岁除,来年又是一春。”

还有他身披一肩斜阳,顶风远去的身影。

 

马佳目送他远去,直到身体都麻了才缓缓挪步回了船里,手里是那个四四方方的包裹。

他不知道其中是什么,却大概能猜到不是什么寻常物件。

茶犹温,人心半凉。

马佳想,瘦的何止是他一人,那张记忆里常笑的,稚气的,少年意气的脸早已是不复以往,肉感的两颊成了皮贴着骨头,更惹人疼。

马佳坐在船头,望着烟波浩荡的江水,眉尖蹙成解不开的愁。

身下是万丈江水的支流,河边的柳已有枯枝落叶,徒然又一年伤旧客故友。

 

自那场城破之后,他再没踏出过这荒山野丘。

 

他身为前朝旧臣,虽受罪下贬,却仍自认是这汉家儿女。城破国亡,他原本是预备投御河殉国,或是入民伍战死沙场,总不枉先朝的提拔与父辈的铁骨。

可是他不能。

蔡程昱不让他死。

大军破城,他的叔父,王凯将军系金印,背着少帝投身沅水,其夫廖氏于船头高歌以慰英魂后亦投江殉国。哭声哀恸,十里缟素。

据传闻,军民十万投江,尸首遍布河流,震慑了入关的鞑靼。

少帝的尸首被鞑靼寻得,入葬追封,系在王凯身上的传国金印却不知所踪。

蔡程昱知他一心寻死,止是止不住的,但唯有一法或许可行。

年少的人一夜之间成长起来,他把马佳带到这里,指着江水说,

“佳哥,我知你心存死意,你面前这水便是沅水上游,你只消跳下去便一了百了,如你的愿和你的国和你的皇帝葬在一处。

但是,你可想好了。

先朝丞相王凯的尸首如今尚未寻得,其夫廖氏,和其所佩的金印尚未寻得,若你投下去,你觉得他们会否为旁人所得?”

马佳回过头,呆愣地看着他,数日未进食未饮水的嘴唇干裂,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,

“你,你什么意思。”

“你难道还不懂吗?为什么明明是投江在一处,为何少帝便这样好寻,而那二位便如今下落不明?”少年人努力让自己的背挺得笔直,控住那细微的颤抖,以残忍将隐晦深埋。

“是我,早早便斥了重金着人去寻,现在一切都安妥,二位也已入土为安。可是佳哥,你知道吗,我与前朝唯一的牵连便是你,若是你今日投江下去,这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,那我为什么还要冒着杀头大罪,去藏两具与我毫无关系的尸首?把这两具尸首再掘出来也不费什么功夫,连同金印交到金人手里,你说是不是更为合算?”

马佳气得嘴唇发抖:“你敢!那可是英烈之身,你岂敢...”

“没有什么敢不敢的,一切都取决于你。”他打断马佳的话,定定地看着他。

“尸首我已埋在一处,只有我知道是在哪里,我也不会告诉你他们在哪儿。你可以怀疑我收殓了他们的尸首是假,也可以质疑你投江之后我是否会将他们贡上去,都看你。

你若是真的敢赌,我不会救你”

 

自那之后,马佳便没再出过这深山。

蔡程昱会来看看他,有时几月,有时二三年,但都只是得马佳一个背影,无论多少问都是石沉大海。

慢慢地,也就到了如今。

马佳望着这一汪清江水,目光只指其上十万孤魂。

可惜未得马革裹尸,只能做一深山遗民,祭奠已去的家国山河。

 

建元十三年,亦是庆历二十八年。

君亡长江尾,我住长江头。

只要我尚还记得,大宋便尚未亡。

落日沉山,江流欲燃。

在那场付之一炬中有太多事已经被遗忘,余下的风云也在江风中卷去,在暗流中浮沉,散了本来样貌。

远处又有号子声传来,他轻轻阖眼。

 

是未忘。

是未敢忘。

 

夜里起了雨,连缀犹如细密的刀剑,割在皮肉上一阵刺骨的疼。

马佳从船头站起来,眼前的万山与梦回时分的宫殿重楼相重合,浪潮一波一波涌向岸边,带着无尽的寒气。

抬头望去,明月高悬,回头低首,杯中茶凉。

 

沅水犹浩荡。

河涨洲水涨。

水洲不涨。

去国怀乡。

 

他把茶水倒掉,从舟楫的角落刨出坛酒来,满上此杯。

一杯独饮。

一杯邀月。

一杯祭水。

可与饮者,二三也无。

他终于还是拆开了那个包袱,锦盒四四方方,绿锦云纹呈在眸中,他仔细审视了一会儿,拆开了系得很紧的绿绦。

豆绿丝绦,如宫墙下柳,很是惹人遐思。

马佳托着锦盒的手一抖,差点把手里的物件摔了下去。

金印如旧,恍惚之间又是朝堂昏暗,犹有稚子十二旒垂面的威严赫赫。

他小心翼翼托出那一方印玺,端端正正摆在小几中央,退后三步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
一声一声磕得极尽虔诚。

等到拜完了金印,他才把那装印的盒子拿过来反复检验,找出了一封信来。

那信封得死,马佳只好拿刀隔开,取出其中两张信纸,借着点点灯光读了起来。

字迹清秀,比起当初的他已经进步了太多。

第一张纸上并无几句陈词,大概便是两句问安,半句申斥解释也无,再寻常不过一封家信,落款也无名姓日期。

他只得又展开第二张。

那张已有些年头了,捏在手心里也让他几番小心,旧墨迹甚至有些褪色,钢筋铁骨的笔划都让他难以置信。

是王凯的笔迹。

当年沉河一事的原委在此信中被叙得一清二白,言语之间都是哀痛狠绝。

背后有一张新墨附的简图,路指不远处的深山。

多年之后,终于是决定动身,去寻那些失落的前朝遗物。

 

凤凰山依旧。

顺母桥依旧。

故人依旧。

 

他轻轻拂去木石上的灰迹,对着相依的两处土丘拜了拜。

“你是...马佳?”

马佳眯了眯眼,依稀辨出来者,吃惊道:“余,余先生?”

余笛点点头,“是我,你...你怎会寻到这里来?可也是蔡蔡把你寻回来的?”

“也?”

余笛收了手中的扫帚,把他往竹屋里引,“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,先进屋罢,之光他随蔡蔡上市中去了,估计得晚些时候才来。”

“洪大将军也在此处?”

余笛的动作顿了一下,把凳子往他面前搬了搬。

“嗯,他为了我,没有随凯兄廖兄他们一起去,也再没什么大将军了,如今的洪之光,便只是洪之光而已。”

马佳一阵静默,而后点了点头。

“您刚刚说,是蔡蔡把您安顿在这里的?”

“那孩子本想把我送去岭南,我和之光都不肯,便在这里修了个竹屋,离故国尚近,也有旧友相伴,是个好去处。”

他像是想到些什么,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本书来,递给马佳:“他们俩个于此深山长眠,未必不是好去处,你也别为着他们太神伤。这个是我近些日写的东西,你看看,或许会有些兴趣。”

马佳伸手接了,粗粗翻了几页,瞪大了眼睛。

“这...这是?”

余笛点点头,望他一脸惊讶,笑着说,

“这便是我答应那孩子会好好活着的原因,他说的没错,总不能让这些故事也随咱们一起在这江河里永远沉默下去。

此身要休便休,当然容易,但总是要有人活着,把这些该让人知道的东西传下去。”

这位前朝的大学士已不复他盛时光景,眉目之间神采冷冽,不无追思之意。

“其实有时候也挺可惜的,不是为我自己,而是为了之光。他堂堂威武将军,若不是为了我,怕是也早随凯兄廖兄一起沉了那沅水,留一个清白刚烈之名,又何至于如今这般在这深山中与我了了一生。”

马佳静了一会儿,缓缓开口:“咱们这些人,哪有为自己活的。”

“是啊,”余笛长舒了一口气,“大宋,毕竟是.....咱们这些年苟且偷生,不过是在尽自己未完的业,你是为了什么我尚不知,之光是为了我,我是为着你手中这卷未修完的国史,还有被送去岭南,百越的那些答应他要活下来的老臣们,都不过是在还自己留下的因果罢了。”

“您刚刚说...这些都是他干的?”

“他?你说蔡蔡啊。说真的,我也没想到,一个不过二十的孩子,能活得比我们这些年近半百的老头还通透。城破之前他便找上了门,苦劝了一晚,想来诸多老臣也是如此。”

余笛又叹了口气:“想那孩子也是不易,年少当家,上要养父母宗祖,下要勾心斗角与人谋利,也是苦了他。要不是他苦心经营,我们深山隐居,哪儿来那么多吃食供养?每年这孩子都会来看我和之光,给凯兄和廖兄敬酒扫洒,能保有此心,当真不易呐。”

马佳不知该说些什么,便只好沉默以对。

“三年前他母亲一去,那孩子便愈沉默了。明明曾那么...哎...”

马佳的呼吸一窒。

“您说,三年前他母亲...故去了?”

“看来你倒是比我们都被瞒得严实,三年前的夏末吧,那个时候出的事。正好他来送下半年的东西,一身素衣,形容枯槁,真真是心疼死了...”

余笛又扫了一眼身侧异常的马佳,表情有些明悟。

“又或是某人根本不愿知、”

马佳沉默了好一阵子,才缓缓开口,眸里呈出不甚清晰的画面。

岸边芷草甚蓝,水清山碧,孤舟一系。

他在舟上,他在岸边。

他记得他喊了他一声“佳哥”,而自己一如既往不曾回他。

他那日在岸边立了许久,在一片长歌声中转身消没于郁郁葱葱的山林,那一声姓名之后再未发一言。

而等到他不久后再来时,已经又成了那副寻常样子。

言如常,行如常。

却没想到这背后会是一种不亚于他所背负伤痛的过往。

余笛站起身来,从他手里接过了书卷,放回架上。语气疏淡又沉重。

“佳儿,你是我看着长起来的,有些话,我想同你说。

有些事,与我们而言,和与你而言,其实大有不同。

我们厮守的这片土,是我们这一辈人誓死以效了半辈子的江山社稷,我们为他而活着,为他而死去,都是应当的,可是佳儿,你不一样。

你来了朝廷有多久?

我们效死的君主你不曾侍奉过,所入目的尽是疮痍,先是你父亲不明不白地被斗死在大狱,再是你临危赴战场,拼死那几年却换得落罪下放,你和我们,不同的。

当年你父亲被奸党构陷入狱,想你马家世代忠良,几代人战死沙场把这王朝镇稳,却最后落得这样一个终场,你知道我们有多不忿么?我们只能拼死去救他,可他手里那把兵权实在是太沉了,谁看了也不愿放手,最后还是功败垂成,让你父亲含冤而去。

说实话,后来出征的时候,我们原没想到你会是你去的。

没想到你肯去,没想到他会让你去,没想到你回来会是这个结果。

饶是我们做了再多努力,还是比不上那些奸党的三言两语。

后来他殁了,我们继续效忠于这赵宋王朝,献终于那一位的亲子,这都是我们这群老骨头合该的,而不是你合该的。”

马佳的神色不甚自然,内心深处那点激愤的情绪被人刨出放在明火上炙烤。

那是他心中仅此于建安城破的场景。

马家挂了白练的门楣和随后与母亲合葬的棺椁,他在灵堂前跪青了膝头,最后还是蔡程昱把他一巴掌打醒。

他那时候不懂父亲为何含冤受屈,为何他亲近之人都先后离他而去,为什么父亲为大宋戎马一生,却连死后的哀荣都换不得。

男儿有泪不轻弹。但马佳是真的难过到想掉眼泪。

那些最难的时光,是蔡程昱陪他过来的。

那个时候的蔡程昱还是那个受人疼宠的小少爷,家里的日子过得何等优渥,却铁了心要来马府上陪着他。当时的马家正在风口浪尖,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,忙着撇清关系,哪儿还有他这样往上贴的。

蔡家当然也不愿他去招惹获罪的马家,可是架不住蔡程昱以死相逼,硬是在祠堂举着戒鞭跪晕过去。蔡母心疼地无法,找到蔡父又是哭又是闹的,蔡程昱拒食拒水地又折腾,蔡父无奈,只能允他偷偷地去。

蔡程昱自己休息都没顾得上就跑去马府找马佳,陪着他守夜,哭灵送葬,还要照顾马佳,整个人瘦了一大圈。事后却没呆两日就回了蔡府,惹得蔡母又是好一番心疼。

而这些,都是马佳在这久长的沉默中从外人口中得知。

告诉他的人是蔡府的老管家。

那时他为了建安之事每日神伤,但求一死,蔡程昱要着手打点家中上下,稳定局面,无法日日看着他,又担心他出事,便派了自己最亲信的老管家去守着。

被软禁的那些日子里,老管家告诉了他很多他应该知道,却从来没告诉他的事情,他当时未来得及去细想,等到有余地去回忆时,却发现这些事掺杂在他最痛苦的回忆中,难以剥离。

触碰太痛,所以他选择了逃避。

自欺欺人地把那些故事视若无睹,连同一颗始终鲜活的真心。

他记得余笛口中的那场征战,说来可笑,他孝衣未脱,父亲尸骨未寒,朝廷竟要他去征鞑子。为了他这一去,朝堂闹得不可开交。

战事迫在眉睫,党派之争仍斗得火热,皇帝坐视不理,边疆元元苦于战事。

他知道这背后可能是一场阴谋或是权衡,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。马家一脉相承的忠诚催着他接过带着父亲余温的兵符和金令,带着铮铮铁骑踏出长安城。

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他一面,便只身去了前线。

 

后来他才知道,他所在战场上的一切方便,都是蔡程昱在万里之外抛银子砸出来的。

老管家说的时候也是不无感慨:“小少爷当时可真是难呐,老爷虽说敬马家世代忠良,放他去您那儿也就去了,可少爷为了打点您那点上下,把他打小攒的挣得金钱进去了,前后折了几个庄子才让人出手。当时家里几支斗得利害,少爷纵是嫡出幺子,也不好过了很有一段日子。”

 

余笛的声音又传入他耳朵,

“佳儿,你还年轻,现在开始还来得及。

为国守孝,你折尽十年青春也该够了,想当年一别时你还是个半大孩子而已,如今竟也已过而立。旁人如你这般年纪,早该结婚生子,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,也该为那孩子打算吧?他现在手里把持着蔡家,多少女人想往他身上贴,你可听说过他收了哪一个傍身?

他这摆明了要守你一辈子,你不是不知,佳儿,你已经误了他这十几年,你还要他等多久?

佳儿,我说这些不是要你遗忘些什么,只是希望你能明白。

你是个汉人,你是大宋子民,你是马家的嫡子,可你也是马佳。

你一直把山河烽烟装满了眼,可又敢回头看?

你不是不想看,佳儿,你是不敢看。”

马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

是啊,他哪里是不想看,他只是太胆怯。

他不敢回头,不敢去见他。

他怕一见他,自己心里那些自以为坚固的堡垒便会全数破碎。

他一直告诫自己,要为国守节,冷心冷情,却终究瞒不过别人,更瞒不过自己。

 

“天不早了,陪我去添些米做饭吧,等会儿之光该回来了,见了你他想必会很高兴的。”

马佳点点头,怀中的四方小盒咯得他胸口发痛。

年老的管家把狐毛的斗篷盖到他肩上,声音在暮色中呼成白色的茫茫烟雾。

“少爷,天寒,披件衣服。”

蔡程昱倚在栏杆边上,提了提肩上的披风:“真是的,这楼这样高,您又何必自己上来,打发下人拿来便是了。”

“老奴可放心不下那些毛孩子上来,少爷的事,老奴还是自己经手的放心。”

“...到了现在,也只有陈叔叫我一声少爷了。”

老管家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,当下也是有些发愣,但很快肃容道:“老奴是主母的陪嫁,跟着主母长起来,又陪着主母来了蔡家,看着您长起来的,无论什么时候,您都是老奴的少爷。”

蔡程昱没再说话,像是在追忆什么,然后又把目光?到视线中央那条滚滚而逝的沅水上。

“陈叔,你说他还会回来么?”

“少爷说的是那一位?他走了?”

“我把金印和那二位的埋骨之处告诉他了。”

“您就不怕他再存死志?”

“陈叔忘了么,那二位碑石旁,如今可是有人居,见了那二位,他的死意怕是就散了七八分,”他忽然低头笑了笑,“只是说不得可能又会记我一笔吧,瞒了他这些年。”

素手执银杯,酒在血管里烧成一段残阳如血。

“少爷,您不能多饮酒。”

“陈叔还当我是当初那个滴酒睡到天明的小子啊,这些年在生意场上,什么样的酒没喝过?这两杯无事的。”

“当心头痛,少爷。”

“头痛么...”蔡程昱呐呐了一句,又灌下去一杯。

“头痛也好,宿醉也罢,且让我荒唐这一晚罢,今晚实在是懒得清醒,陈叔便纵我,纵我这一回可好?我保证明日,明日便又会是那个蔡氏家主,好不好?”

老管家看着他变得闪烁的泪痣,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?

往事经年,伴身的却只有这星月和他最厌的酒水。他看过这流水日夜不息,也看过这江流来往之后依旧如昔。

他知道马佳心里苦,可他自己又何尝不苦?

谁能不忧国仇?

谁能不虑家恨?

罢罢罢,事到如今,又谈什么过去?

但求一醉,聊慰我心难平。

 

远山里传来古老的咒语,不晓得是哪家巫傩在祷祝。沅水逐渐在他的视线里消去行迹,入目的成了夜市烟火和沸腾的喧嚣。

十万人中一个他,都是迷幻明灭的美梦。

河边的红花绿柳都似触手可及,却到底是幻虚一场空。

还有他。

银鞍白马,枪带红缨。他向光去,踏碎一片流火人间。

他不言不语,目送他愈行愈远,最终走入那片他再熟悉不过的芦花丛中。

芦花瞬枯,行迹全无。只留一叶小舟,与今宵重叠。

蔡程昱艰难地睁了睁眼,远山尽头天光下破。

 

原来是梦醒了。

 

蔡程昱站起身来,遥望着远处的零星火光,眉目之间清冽如冰雪。

“果真是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
马佳伫立在岸边,看着他久居了十几年的小舟连同舟边的芦草化为灰烬。

 

他不会再回来这里了。

 

烧尽这十数年过往尘封如灰,缥缈的烟尘里,他仿佛又看见城破时的尘土与鲜血。

曾山河满目烽烟,而今却也归于平寂。

他重新提起刀剑,光与影交错,落下半头青丝。

 

断发为祭。

与我大宋江山。

与我青春十年。

 

“你不走么?天要亮了。”

“是要走了。”

“你把船烧了,怎么走?”

“知道你要来送我,问你借些盘缠。”

蔡程昱有些莞尔:“按说这些年你第一次同我讲这样多的话,我是该高兴,但你问我借盘缠是要走,你怎知我肯不肯给你?”

“你不肯给?”

蔡程昱隐隐地抽了抽鼻子,“那你看看我,马佳,你正眼看着我,问我借,我就给你。”

马佳看着眼前的余烬,目光悠远。

“程昱,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头么?”

蔡程昱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,从衣衫下摆出露又隐没。

“无非是不想见我,眼不见心不烦的,我也明白。”

马佳摇了摇头。

“眼前这条水,这片天,是大宋的根底,以往我总是对着它们,是不想回头去看那些祖宗祠庙,只觉得未尽家国之责,无颜上参父祖英灵。”

“那你怎么又肯回头了?”

“舟渡十年,欲归岸了,程昱,可愿?”

蔡程昱细碎地动作忽然便停了。他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抬起头来,说话都打了哆嗦,

“你,你说什么?”

“断发如斩头,我想过一过属于我的后半程人生。余先生说得对,我自己如何都无所谓,可不该平白误了人。程昱,舟楫已毁,落叶无根,可愿收留我?”

蔡程昱先是笑,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。

马佳回过身来,把他拉进怀里。

“今岁除夕,饮酒送冬罢。”

蔡程昱用力点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留宿的那一晚,金印入了土,被埋在王凯和廖佳琳的坟前作祭。

 

马佳想,他哪里是捏不住自己的命门,便是一清二楚,才敢拿他们俩个的死来威吓他。

他不是要自己怕他们无处埋尸,他是要自己恨他。

这样他只要活着,自己便不会没了指望。

如此盛情,岂敢辜负?

那便只有却之不恭,真心相伴为答。

今岁冬已至天冷欲加衣,有人在侧,手添一件。

 

 

 

 

彩蛋:

“哎,蔡蔡?程昱?脸这么红呢?”

“我...没醉...”

“是是是,小祖宗,你先把我手放下,这不是菜,别咬了。”马佳吃痛地把手抽出来,扶着红着脸的小醉鬼从桌上拉起来。

“来来来,先起来,对,架着我这儿,咱们回屋,回屋再睡行不?”

蔡程昱晃晃悠悠站起来,盯着他脸反应了一会儿,义正辞严地骂他:“流氓!登徒子!”

马佳一边挨骂一边注意着路,省得他一个不小心绊了,“不是,我怎么就登徒子了?我把你这往回带也怪不容易的,我的小祖宗你这边走。”

马佳一脚踢开房门,把睡得烂醉的人往床上一丢。

“哼!我都,我都喝醉了...你..你还想着睡我!”

马佳:......

蔡程昱挣扎着坐起来,使着蛮力把床边的人揪得一个趔趄,傻笑着往人脸上亲。

“嘿嘿,除夕夜开心嘛,不必守岁啦,亲亲你,睡觉吧。”

马佳:...睡个屁

“哎...哎...佳哥...干嘛...唔...”

除夕夜守岁嘛,老规矩不能破。

马佳这么想,也这么做了。

 

旧叶归根,新叶欲盛。

来年又是一季好春。

 


评论(2)

热度(49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